（七  钢铁之子）

这家餐厅的名字叫做“白兰”，老板和主厨都是法国后裔，所以当然也最擅长法国菜。但是在美洲的土地上，法国菜已经被改变了味道，在加入了西班牙人的风格甚至一些印第安人的长处以后，变得很难界定，比如辣椒和甜玉米。也许真正的法国人会为此痛心疾首，但新奥尔良的人不会介意，反正在新世界，传统不一定需要一成不变，而且他们正在形成自己新的传统。

至少在史蒂夫看来，点餐的人是很容易就接受了。这让他想起了菲比先生的话，他在怀疑有些事情或许对于南方人来说也不是那么难以改变。

比如詹姆斯就点了一道海鲜饭，里面的螃蟹肉和鸡腿上浇满了辣椒酱。而他和托尼·斯塔克依然只点了牛排和一些炖菜。

斯塔克还叫了一瓶白兰的，然后再三表示这里的酒再好也比不过他自己的藏酒，遗憾的是他的酒都没有带到南方来。

“那些都是我三年前去欧洲的时候特地买的，勃艮第红酒，还有很多的干邑……哎……”他摸了摸胡子，无限留恋。这动作或许有些轻浮，但是他做起来透着一股倜傥的味道。这位北方的商人有着绝佳的打扮，白色丝绸的领结，中间镶嵌着宝石扣，衬衫外面是苏格兰花纹的马甲，外面套着一件薄毛料外套，袖扣上的金质鸢尾花擦得铮亮。

他的话让詹姆斯笑起来：“请恕我直言，斯塔克先生，如果你更怀念北方的生活，为什么还在南方逗留了几年。”

“我是个商人，巴恩斯先生，”斯塔克耸耸肩，“我时刻都在寻找着降低成本、提高利润的方法。”

“哦，是啊，”詹姆斯笑起来，“黑奴的成本始终比自由工人要低得多，南卡罗莱纳铁路不是又买了黑奴吗？”

“我依然是在雇佣他们，巴恩斯先生。我本人名下可没有一名黑奴。”

“更正一点，”詹姆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实际上你是向他们的主人雇佣了他们，那些工钱可都是他们的主人收走了。这笔支出比你在北方开一个制铁厂所付出去的薪水要少得多，对吗？”

斯塔克毫不否认：“但我还要向他们提供衣服、食物和医疗。我工厂里的生活也许比很多种植园里的好得多。”

这里面有轻微的火药味儿，史蒂夫咳嗽了一声：“能不谈生意吗，先生们？詹姆斯说这顿饭是为了感谢托尼介绍我来雄鹿庄园，如果你们能说点儿有趣的事，那么就算我请你们好了。”

詹姆斯笑起来：“抱歉，是我的错，尖刻可是个坏毛病。”

斯塔克不客气地指了指另外一头：“那么，东道主愿意再给我们加一份香料腌羊肉和私酿酒来表示道歉的诚意吗？”

那是需要亲自去跟熟识的老板要求的菜，但詹姆斯没有拒绝，他起身做了个“遵命”的手势：“请稍等。”

他穿过桌子走远了，史蒂夫呼了一口气。

“这位漂亮宝贝儿看起来跟别的奴隶主人不大一样。”斯塔克看着詹姆斯的背影说。

“小心你的用词。”史蒂夫瞪了他一眼，“南方人可不喜欢这样。”

“他们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们也这么评价你。”

“哈，我可高尚多了，至少我把黑皮肤的人也当人。”斯塔克收敛起笑容，压低了声音，“怎么样，找到他了吗？”

史蒂夫点点头：“应该就是他，山姆·威尔逊，弗瑞要找的人。不过他很谨慎，我试探过，他不漏口风。我想他以前肯定想过办法逃走，但很可能受到了不少教训。在南方，能真正帮助黑奴逃走的人并不多。”

“我觉得那个少爷应该不是用鞭子教训奴隶的人。”

“可能是贩卖他的人，也可能是前面的主人。总之，最后他在雄鹿庄园安定下来了，所以不会轻易破坏现在安定的生活。至少他在巴恩斯家好好工作能保住性命。”

斯塔克摇晃着酒杯：“这么说起来，他是想安稳地在棉花田里过完下半辈子？”

“再给他一点儿时间，托尼，这件事必须他和我们配合好。南方是一座监狱，每个人都是狱卒，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我们带着他很难顺利回到纽约。”

“我有足够的耐心。”斯塔克耸耸肩，“反正我的确在这里投资了工厂，这里的劳动力成本可比北方低。”

“托尼……”

“嘿，就事论事，朋友，我可不是说要真的当个工厂奴隶主。”

史蒂夫对于朋友总是带着戏谑的口气已经熟悉了，他看了看远处正在跟服务生说话的詹姆斯，问道：“雄鹿庄园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你打听出来了吗？”

“哦，那个呀，”斯塔克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是老巴恩斯先生弄出来的。他不知道听了谁的鼓动，想在孟菲斯投资一个棉花厂。那是两个华盛顿的小混混想出来的空手套白狼的生意，他投进去了一大笔钱，还向他的好邻居皮尔斯贷款。然后那个厂据说是在建过程中发生了大火，于是投资损失了很多，骗钱的混蛋兄弟跑得不见踪影，而老巴恩斯先生的钱都打水漂了。不过那时候还真不算最倒霉的，更不幸的是，老巴恩斯先生原本有一批货可以暂时抵押给债权人，但他们夫妇和儿子一起乘船去孟菲斯的时候出了事故。货物和命都没了，詹姆斯是唯一活下来的。”

史蒂夫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边的人。

“小少爷没垮掉也算是了不起吧，不过他的担子不轻松。按照合同，拜伦兄弟公司里，巴恩斯家也算是股东，现在那两个人跑得没了影儿，那么就得他们来偿还债务。何况詹姆斯为了支撑雄鹿庄园又向皮尔斯借了笔钱，如果他今年的收成不好，那估计这个庄园就保不住了。”

史蒂夫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皮尔斯会向他讨债？”

“他垂涎雄鹿庄园可不是一天了，虽然他对巴恩斯家表现得很友好。他的雅克庄园紧邻着雄鹿庄园，如果能把两块土地连成一片，那可是诱惑力超强的事儿啊！”

史蒂夫低下头，而斯塔克却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你如果这个时候弄走了山姆，对于这个小少爷来说，可是一大笔损失啊。”

“你觉得我们该暂停现在的计划？”

“不，我什么意见也没有，你是‘美国队长’。”斯塔克笑得露出牙齿，“我只是你的支援力量，你才是我们这条‘铁路’的头儿……”

“好了，”史蒂夫打断他，“我会再给你消息的。”

他们转换了话题，因为詹姆斯已经回来了。“在聊什么？我没有打断你们吧？”他说。

“关于辣椒的正确用法。”斯塔克脸都没有红一下，“史蒂夫坚持认为辣味是影响口感的，其实他只是不能吃辣而已。”

“这不算是个缺点，倒是让我很意外。”詹姆斯看史蒂夫，忽然笑起来。这是一个轻松的、纯粹的笑容，跟他平时的表情似乎略有不同。这让史蒂夫愣了一下，却忽然感觉有点难过。

他发现，自己可能陷入了以前没有遇到过的情况。

在结束了午餐之后，史蒂夫和詹姆斯告别了斯塔克，尽管他热情地邀请他们去自己在新奥尔良租住的那栋大房子里去见几位可爱的女士，但詹姆斯表示现在他不能离开庄园太久，并且承诺他一旦腾出手来就会办一个初夏的舞会，那时候斯塔克将会是他最重要的客人。

“听起来这倒是一个很恰如其分的补偿。”斯塔克这么说，然后去享受下午的时光了。

而史蒂夫和詹姆斯并没有马上会庄园，而是朝码头走去。

午后的阳光最炙热，很多干活儿的人吃了午餐以后，都躲在阴影中抽烟、喝咖啡，相互闲扯。不时地有些船靠岸，除了搬上搬下的货物，还有一些从船舱中出来的黑人，他们被闷热、饥饿和恐惧折磨得满脸憔悴，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从甲板来到岸上，捆住手腕和脚踝铁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从一个囚笼走入另一个囚笼。

“那些黑鬼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就要拍卖了。”一个门牙发黄的老头冲他们嚷嚷，“你们想要的话，可以去圣查尔斯旅馆。”

詹姆斯回头看了看这个人，点点头没说话。他注视着那些奴隶消失在铁门后，做了个深呼吸。

“报纸上会有广告的，”黄牙的老头继续说，他举起手里的酒瓶子，“给您建议，先生，明天一早就去看看，好货总是最快被挑走的。”

詹姆斯有些不耐烦，但依然保持着礼貌，向老头挥挥手，走向别处。

“你想要买一些黑奴吗？”史蒂夫问。

詹姆斯摇摇头：“不，只是看看……现在我手里可没有多余的钱了。”

“但是如果有更多的人手，或许锄草的进度会快一些。”史蒂夫说，“当然，我坦白地说，现在工人们的活儿虽然安排得很满，可还不到让他们精疲力竭的程度。”

“那是因为你不用鞭子吧？”詹姆斯笑了笑，“请别介意，我并没有责备你的工作方式。”

“你是一个好老板。”

但詹姆斯却没有觉得被称赞了，他偏头看着史蒂夫：“不，也许从你们北方人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一个好的奴隶主。”

“詹姆斯，你是一个好人。”

“但依然是一个奴隶主。”

史蒂夫专注地看着他：“你在生气吗？今天吃饭时和斯塔克说的那些话……”

“不，我没有。”詹姆斯摇摇头，“实际上，我有一种感觉，你和斯塔克才是同一种人！”

史蒂夫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天啊，詹姆斯，别把我跟那个花花公子归为一类，他喜欢烈酒和美女，喜欢骑最快的马，从领结到皮鞋全部都是订做的，他住的房子必须有十个以上的房间……看看我，我只有一匹马，一个行李箱，里面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别把我们归为一类，拜托，我们的差别就像钻石和砖头一样大。”

“可你们的确是一样的，”詹姆斯对他的抗议不为所动，“你们北方人，我是说，真正的北方人。你们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有那些黑奴……你们涉及这个话题的时候，总是跟南方人有很大区别。即便是你们因为身处新奥尔良而有所隐藏，但是你们的语气和眼神都会表明你们的真实想法。”

“哦？那么你觉得我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你们看不起我们，看不起蓄奴者。”詹姆斯苦笑着说，“虽然你们在这里工作，跟我们做生意，可你们觉得我们是邪恶的。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

“告诉我，史蒂夫，你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吗？我……拥有黑奴的人，是被你们厌恶的。”

史蒂夫沉默了一会儿，詹姆斯能看见他鬓角的绒毛在逆光下仿佛带着一层光晕。

“我觉得，任何人，不论他的皮肤是白色还是黑色，是黄色还是红色，他都是上帝的造物，他们应该被公平地对待。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把另外一些人当做自己的财产，哪怕他用钱，或者用别的契约这样做。但是……”他注视着詹姆斯，“我并不觉得你邪恶，也不会厌恶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巴奇。”

最后那个词让詹姆斯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震惊：“是约翰告诉你的？”

“是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那么叫我了。”詹姆斯转开了头。

“如果你允许——”

“是的，可以，当然……”詹姆斯低下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天啊，史蒂夫，你知道吗，我竟然有些害怕。”

“什么？”

詹姆斯抬起头来，史蒂夫吃惊地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些发红。

“我……”詹姆斯清了一下喉咙，“我害怕你真的会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