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河水冰凉）

雄鹿庄园的新监工在夜晚的追捕活动之后就开始上任了。他花了一天时间独自走遍了庄园的田地，然后让黑奴们熟悉各自的区域。他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给大家讲了他的安排，包括每个人的工作，以及收获季节可以达到的目标。

黑奴们安静地听他讲话，没有人开口。他们知道其他的种植园里发生什么，而那些事情不会发生在雄鹿庄园，这足以让他们对现在的一切安排都真心实意地服从。

史蒂夫将那个叫做山姆的年轻黑奴提拔为把头，跟着他到处走，同时让他监督奴隶们的工作量。在经历过最初的磕磕绊绊之后，每个人都牢记了自己的那片的田地，也开始享受作为奖励的多一个小时休息时间。

现在是四月份，刚好是栽种第二茬甘蔗的季节，而且三月份播下的棉花也要进行第二次除草。整个庄园都都在忙碌着，好像跟以前这个时候一样，不过又有点区别，那时候老巴恩斯夫妇都还在，而在田间地头把鞭子甩得啪啪响的洛克还骑着他的栗色马到处巡视。

“他大概是新奥尔良唯一一个不带鞭子的监工了，对吗？”詹姆斯从窗户里看着他做事的时候，对身边的菲比先生说。

“大概是的，少爷。”管家把咖啡放在窗台上，“结果他提拔的山姆也没有鞭子。”

“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关键得看八月份的收成，少爷。”

菲比先生一边跟他的主人聊天，一边继续手上的活儿，他抖了抖床单，清晨的阳光透进来，照着那些乱飞的尘埃。

“你担心那个吗，约翰？”

“当然了，少爷，我的父亲在这里服务了一辈子，我也想继续留在巴恩斯家，说不定将来我的儿子也要这样。”

“请原谅，约翰，你如果要想儿子就得快点结婚，不然别人都会把你的儿子认成孙子了。”

“我会考虑您的建议，少爷。”菲比先生把房间里的早餐盘收拾起来的时候，看到橱柜上又有一瓶空了的威士忌酒瓶。他迟疑了一下，把那个空瓶子和酒杯放在盘子里一起拿走了。

在出门的时候，他看着詹姆斯靠着窗户的背影，忍不住问道：“最近天气热起来了，您打算去河里游泳吗，少爷？”

房间里忽然有些安静得过分了，过了好一会儿，詹姆斯才回答道：“不，约翰，我不想去。”

菲比先生有些难过：“好的，少爷。”

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史蒂夫抬起手背擦了一下汗水。真是奇妙，现在还没有正式进入夏季，可新奥尔良已经热起来了，这就是因为靠近南方的缘故吗？

阳光在这一大片绿色的田野上照耀着健康成长的庄稼，漂浮的白云，吹拂到脸上的清风，还有湿润的植物香气。如果不是那些穿着粗棉衣裳的黑奴们在田挥汗如雨地干活儿，史蒂夫会觉得这片景象很美。

他掏出怀表，现在差两分钟到十二点。珍妮大妈正指挥女仆们把午餐送到老橡树底下。

其他的庄园里黑奴们都是自己磨玉米面做成饼，然后切一点儿冷熏肉来当做干粮，但是雄鹿庄园却有人专门负责给黑奴们做饭。虽然珍妮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偷工减料，但她始终可以保证黑奴们有除了玉米饼和冷熏肉之外更多的选择。

“您饿了吗，罗杰斯先生？”

山姆在旁边仰头问道，他戴着草帽，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翘着嘴角，看起来就像是在笑。作为一个黑奴，他的心态可以算得上非常乐观。

史蒂夫看了看他，注意到他的笑容和语气。“不，山姆，事实上今天的早餐珍妮做了很棒的水果燕麦粥，我吃了不少。”史蒂夫从马背上跳下来，“你要去享受午餐了吗？”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先生。而且我的工作是跟着您，听从您的吩咐，如果您还不觉得饿，我可没理由去吃饭呢！”

史蒂夫笑起来：“你真负责，山姆，既然这样，我有个提议：咱们中午去游泳，怎么样？”

山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现在？”

“中午休息的时候，牺牲一点午饭时间。”

“在密西西比河？”

“总有躲开蒸汽船的河段。”

山姆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但他还是点点头：“当然了，先生，只要您想去……”

于是在雄鹿庄园的黑奴享受短暂的午餐休息时，作为监工的史蒂夫就带着他挑选的把头穿过庄稼去了河边。他们牵着马，走在橡树斑驳的阴影中，就像是去郊游的朋友。

史蒂夫摘下帽子，轻轻地给自己扇风：“南方的夏天热得这么早！如果是纽约，这个时候应该还穿着厚厚的外套。你知道纽约吗，山姆？”

黑奴笑嘻嘻地点点头：“知道，先生，那是北方的大城市。”

“真不错，”史蒂夫说，“我一直觉得你的口音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你不是南方人，对吗？”

山姆愣了一下：“也许不算，先生，至少我不是新奥尔良的人。”

“你的故乡在哪儿？”

山姆的笑容有些凝滞，但他很快就回答：“我不记得了，先生。”

“一定不是非洲，你生长在新大陆，对吗？”

“我的父母也是，但我也不记得他们了。”

史蒂夫看得出他的回避，但这是难得的机会，他不打算放过。

“你喜欢这里吗，山姆？”

“当然了，先生。”黑奴又变得愉快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一直为巴恩斯家工作，那可比别的地方好多了，特别是相对于隔壁庄园耐受……”

他聪明地闭上嘴。

史蒂夫笑了笑：“但是，我是说，如果……你有更自由的选择，不是从雄鹿庄园到别的庄园，而是去更远的地方，你想去的地方，比如纽约，那你会离开这里吗？”

山姆的笑容变得有些虚假，他耸耸肩：“我喜欢这儿，先生，没有雄鹿庄园更好的地方了。”

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庄园，密西西比河出现在前方，这是一段宽阔的河岸，在河面泛起的金色波纹中，一艘艘冒着黑烟的蒸汽船从他们面前驶过。然后那些金色的波纹就一边向岸边荡漾过来，一边褪去亮色，最后变成灰绿色的河水。

“再往前走有一个缓坡可以下河，”山姆指着一片灌木的后面说，“还好这段时间没有下雨，不然就全是泥巴了。”

史蒂夫把马拴在树上，摘下了帽子，“知道吗？”他一边解开衬衫的扣子，一边说，“这里让我想起哈德逊河，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黑人——一个自由公民，我们常常从那里出海，去享受一下悠闲的垂钓时光。”

“那一定很舒服，先生。”

“没错，”史蒂夫已经开始脱靴子了，“他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走在路上人们会称呼他‘先生’，他想去哪儿都可以。不过他很小心，除了跟我这样熟悉的朋友之外，绝对不会单独和其他的白人一起出去。”

山姆看着他：“为什么呢，先生？”

史蒂夫脱下了长裤：“因为，他的一个朋友的儿子在年轻时和别人做生意，却意外始终了。他觉得白人不可信任，但他却相信我，并且他要求我帮助他……”

山姆的喉结动了动，仿佛吞了口唾沫。

史蒂夫往水里走去，头发和远处的波纹是同一个颜色，他扭过头来对岸上的山姆大声说道：“水还不算太凉，来吧，赶紧下来。”

山姆跳下水，走到史蒂夫身边：“比一比速度吗，先生？”

史蒂夫没有异议，他们在远离航道的浅水区逆流游了大概一百码，然后又倒回来。虽然强壮的黑奴水性和体力都不错，但依然不是史蒂夫的对手。他发现新来的这位监工有着超乎他想象的劲头，在前一百码的时候，他就把他甩在了后面，而当他们折回的时候，史蒂夫已经遥遥领先。

最后他爬上了岸，看见史蒂夫正坐在一截倒伏的枯树上，让日光和风弄干自己的身体。

“我得说，您实在太厉害了，先生。”山姆抹了把脸上的水，真心实意地说，“我从来没见过游得像您一样快的人！”

“千万别跟我比体力，山姆。”

年轻的黑人笑起来，在他身边坐下。他们晒干身体，同时看着远处的轮船一艘接着一艘地从眼前开过。

“它们会从海路把咱们这里的东西运往波士顿，然后卖到英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史蒂夫说，“也许会去纽约，在那里中转一次。”

山姆看着那些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后来呢……”

“什么？”

“你说你的那位朋友，他希望你帮助他，你答应了吗？”

“是的。”

“他要你做什么呢，先生？”

史蒂夫转过头看着他：“尼古拉斯·弗瑞说，也许我能帮他把那个朋友的儿子找回去。”

詹姆斯·巴恩斯先生的作息时间并不算太有规律，但他也从来不会在午饭后才起床。老巴恩斯先生的勤勉使得他儿子也养成了每天至少去田里转两圈的习惯，并且在关心收成以外也关心黑奴们的食宿。

现在他躲在书房中涂涂画画了一会儿，在楼下吃完了珍妮提前给他做好的蘑菇浓汤和煎羊排，然后才找出他的帽子，穿着单薄的衬衫走了出来。

现在已经快要下午一点了，黑奴都结束了午餐，有些人已经起身回到了田里，还有一些年纪大的依然在休息。

当詹姆斯走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站起来向他行礼，并称赞这顿味道不差的午餐。

詹姆斯调侃了一下巴鲁纳滑稽的旧衬衫，然后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史蒂夫在哪里？”他问道，“他没来主屋吃午饭，我以为他会喜欢你们这边的的食物。“

“他没跟我们在一起，少爷，我也没见他。”巴鲁纳回答。

“他干得怎么样？”

“这事儿不该问我们，”老黑人笑起来，“要我说，不挥鞭子的监工那可都跟天使一样，但他的干得好与坏，得到几个月以后才能说呢。”

“说得好，巴鲁纳，如果你们喜欢不揍人的监工，那可得让收成比以前好才行。”詹姆斯拍拍老黑奴的肩膀，又另外的方向望去，“不过他中午没吃饭，是跑到哪儿去了呢？”

另外一个瘦弱一些的黑奴指着远处，回答道：“我看到他带着山姆去那边了，少爷。”

“哪边？”

“大河的方向，今天很热，大概他会去游泳……”那个黑奴还没有说完，巴鲁纳猛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

但詹姆斯的脸色已经很快地沉下去了：“他们去了多久，还没有回来吗？”

黑奴不安地抿着嘴，而巴鲁纳还保持着微笑：“就一会儿，少爷，过几分钟就回来了，因为已经到了干活儿的时间，罗杰斯先生一直都很尽职。”

他的话并没有让詹姆斯的神情有所缓和。

詹姆斯抱着双臂在田间走了一会儿，他的步子从缓慢到急促，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回了主屋，对菲比先生大声吩咐：“约翰，叫人把我的马牵出来！你也跟我一起走！”

于是黑奴们看到雄鹿庄园的主人翻身上马，跟管家一起朝着河边的方向奔去，他的那焦虑的表情，让巴鲁纳忍不住叹气。

菲比先生却还摸不着头脑，他跟着詹姆斯一路狂奔，向着密密西比河狂奔。然后看着他的主人在河山着急地来回奔走，眼睛注视着河面。他很担心，但他没有办法阻止，因为他并不清楚是什么让詹姆斯变成这样。

直到他们的马蹄声和叫喊声让在水边的两个人听见，站起来叫了一声，才让詹姆斯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怎么了？”史蒂夫跑过来，“出了什么事吗，詹姆斯？”

他的雇主从马上跳下来，怒火万丈：“很好，罗杰斯先生，你在这里！我以为你至少有点理智，知道此时此刻我应该在庄园里看到你！”

“我正要回去，”史蒂夫摊开双手，“这是午饭时间，我和山姆出来游泳，今天的太阳可真够热的。”

“这脏兮兮的河水对降温没有任何帮助，我看你只是想有点职责之外是时间，”詹姆斯用尖刻的口气说，“我给了你更好的休息方式，你完全可以来主屋，那几个黑姑娘乐意给你扇点儿凉风，当然你要这个模样估计她们更乐意了！”

史蒂夫半裸着身体，湿漉漉的金发上还有水珠不停地往下淌，流过他的脖子和胸膛，跟他斯文的面孔完全不同，他看上去强壮得能打死一头熊。

现在即便是傻子也看得出詹姆斯的怒气带着一丝不正常。

“我不明白，”史蒂夫抱着手臂向他走了几步，“你到底在为什么生气。我偷懒了吗？还是不该私自带着你的黑奴离开庄园？或者只是因为我没吃午饭？”

“你什么都不懂！罗杰斯先生，你不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来到这里，接近这条河，这会让你和我的工人都陷入危险！你不是本地人，你甚至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菲比先生此刻也跟上来了，他无声地走到他的主人身后，悄悄地向着史蒂夫摇摇头。

史蒂夫不再说话，他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把衣服穿好，山姆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去把马牵来，”他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我们先回去。”

詹姆斯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站在原地，紧紧地攥着缰绳，直到菲比先生上起来轻轻拍他的肩膀：“好了，少爷，他们没事，走吧……”

詹姆斯深深地吸了口气，跨上马，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顷刻间就没了踪影。而菲比先生则还留在原地，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史蒂夫来到菲比先生旁边：“我并不一定会得到道歉，但我一定要个解释。”

管家看了他一眼，还有后面的山姆，低声说道：“晚一点儿，我会告诉你。”

 【嗷呜，最近忙死了，更新变缓了，嘤嘤】